TN213 乳草男孩_s

15 秋

人們在離去。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多人在街上走。我們站在一個街角觀看。
他們都是猶太人。我看他們手臂上的臂章就知道了。每個猶太人都要戴一個白底藍星的臂章。這樣一看就知道誰是猶太人,因為現在不是每個猶太人都留鬍子。在此之前,我只在這裡看過幾個猶太人、那裡看過幾個猶太人,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多猶太人。

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、不同的街道,但是他們全往同一個方向走去。小孩拉著小拉車,上面堆滿玩具、鍋子和書。大人拉著搖搖晃晃的大拉車,上面裝滿家具、衣服、圖畫和地毯。他們似乎把整間屋子的東西都清到大拉車、小推車及肩膀上鼓鼓的袋子裡。大的拉車由馬拉,小的拉車由人拉。馬和人看起來都一樣,緩慢吃力地前進,眼睛看著地面,被背上的負荷壓得彎下腰。馬沒帶臂章,但是牠們顯然也是猶太族。
那是一個藍白色的遊行──和大黑靴壯觀的遊行多不同啊!如此緩慢,如此安靜,幾乎聽不到有嬰兒在哭。成千上百隻大黑靴踏在地上的砰砰聲,現在變成了破舊鞋子拖在地上的聲音;坦克的隆隆聲成了推車輪子的喀喀聲。

我舉起手遮住陽光。「他們要去哪裡?」我問烏里。
「貧民窟。」烏里說。
「什麼是貧民窟?」
「命不好的人住的地方。」

遊行的人很安靜,但是遊行隊伍後卻有不少聲音。吹口哨、歡呼及打破玻璃的聲音。每次有猶太人從自己的房子走出來加入遊行,立刻就有別人衝進去。有些院子裡還有人在打架。人們從門口臺階上飛下來。頂樓的窗戶被掀開,屋子的新主人在遊行的人頭上大喊:「這是我的房子!」
但是我對貧民窟這個地方更感興趣,不論它在哪裡。「宵禁之前回來。」是烏里給我的唯一警告。

我加入猶太人一起走。有一會兒,我走得得意忘形。自從看過大黑靴壯觀的遊行後,就希望自己也能加入遊行。於是我跟著自己想像中的遊行跨步前進,超越一個又一個慢步前進的猶太人,頭抬得高高的,雙手擺動,正步前進,彷彿我也穿著又高又亮的大黑靴。如果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,那我一定沒注意到。沒有人說一句話。很快地,我的想像就幻滅了,腳步也緩下來,像其他人一樣慢步前進。
我發現自己走在一個年紀看起來和烏里差不多的男孩旁邊。那男孩背著一個鼓鼓的大灰袋,像是裡面裝了南瓜。

「你認識烏里嗎?」我問。
那男孩不理我,只是瞪著前面看。
我提高聲量又問一次:「你認識烏里嗎?」
那男孩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。但我不是這麼輕易就可以打發。我決意繼續跟他講話。
「烏里的頭髮是紅色的。他不是猶太人。」我總是很小心不洩漏烏里的身分。「我可以摸摸你的臂章嗎?」他沒回話。我伸手摸摸他的臂章。「我是吉普賽人。」我說,「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有個臂章。」

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條香腸。(只要我能找到香腸,我總是會隨身帶著它,然後有空就拿出來咬一口。)我把香腸伸給他,問:「你要咬一口我的香腸嗎?」這時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動。但是走在另一邊的女士說:「他不餓,請你離開。」
真是不知感恩,我心想,但是我依她說的走開了。我從一個人走到下一個人身邊,不停地問:「你要去貧民窟嗎?……你在貧民窟會有個漂亮的房子嗎?……到貧民窟還有多遠?」但是沒有一個人回答我。我請每個人都咬一口我的香腸,但是沒有一個人要吃。沒有人看到我,或者至少我是這麼想──除了某些女士肩膀上的狐狸臉。牠們又黑又圓的小眼睛無止無盡地瞪著我看。

有一回,我看到一隻身上有斑點的母馬。「格雷塔!」我大叫,然後跑向牠。但牠只是在我頭上流口水,於是我知道牠不可能是格雷塔。
我聽到小孩們在唱歌,還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:「老人鵝!一!二!三!」
我跑過去。「柯查克醫師!」我衝過去抱他,他被我撞得晃了晃,但是滿臉笑容。「柯查克醫師,你們也要去貧民窟嗎?」
「是的。」他說,「我們全都要去。」
「貧民窟很漂亮嗎?」我問。
他微笑,說:「我們會把它弄得很漂亮。」

我和孤兒一起行進。他們在唱歌。我不知道歌詞,於是就跟著大聲哼唱。我跟他們在一起時,自己也想當孤兒。在歌曲和歌曲間,我可以聽到拉車和人們前進的喀噠喀噠聲。一次,一棟房子的高窗戶傳下來一個聲音:「孤兒派!」
然後我看到亞妮娜了。她步履沉重地跟著家人一起往前走。她肩膀上的袋子幾乎要掉到地上了。我跑過去,大喊:「亞妮娜!」
她看著我,然後露出微笑。「米夏!」
我衝口就問:「你們也要去貧民窟嗎?你們去哪裡了?你們的房子裡現在住著別人。我不喜歡他。他把啤酒倒到我頭上,於是我把他的腳壓碎了。」她大笑。我又說一遍。「我把他的腳壓碎了!」她笑得更大聲了。

「亞妮娜,」我說,「沒有人看到我,只有柯查克醫師看到我。」
一個聲音說:「他們看得到你。」是走在我們後面的男人在說話。他拉著一輛東西堆得老高的拉車,用帶子綁在肩膀上。他是我在生日派對上看到的其中一張臉。
「那是我爸爸。」亞妮娜說。
「他們看都不看我一眼。」我對亞妮娜的爸爸說。他身後的拉車喀噠喀噠作響。
「因為他們怕你。」他說。
我大笑,說:「世界上沒有人怕我。」
亞妮娜瞪我一眼,說:「不要笑我爸爸。如果他說他們怕你,那他們就真的怕你。」
我抬頭看他。他和其他人一樣,只是瞪著前面看。他有一雙大眼睛,栗子般的紅褐色,和亞妮娜的眼睛一樣。

「他們為什麼怕我?」我問。
他還沒回話,亞妮娜就尖聲說:「因為你不是猶太人啊!不然你以為是為什麼?」
我根本無法相信:有人會怕我。我掏出香腸,問亞妮娜:「要咬一口嗎?」
「不行!」一個女人的聲音說,但是太晚了。亞妮娜已經把香腸抓過去,咬了一大口。她把香腸拿給她爸爸,他看著香腸好一會兒,最後也咬了一口。他把香腸伸給那女士,但是那女士搖搖頭。然後另外一隻手伸過來把香腸搶過去,最後就被這人給吃完了。
「那是我叔叔什普瑟。」亞妮娜說,「他跟我們住在一起。」
我伸手過去抱住亞妮娜肩膀上的袋子,說:「讓我來背。」

她把袋子交給我,然後就蹦蹦跳跳地往前跑了。我把袋子甩到肩頭上,它重得簡直要把我往後拉。「袋子裡是什麼啊?」我大聲問亞妮娜。
亞妮娜蹦蹦跳跳地跑回來。「我最喜歡的東西。只有滑板車不在裡面。媽媽不讓我帶滑板車。」她瞪著那女士看。
我指著她手臂上的臂章。「妳喜歡妳的臂章嗎?」
「托比亞斯──」亞妮娜的媽媽說。
「沒關係,」亞妮娜的爸爸說,「他是那個小男孩。」
「我知道,那個小偷。」
「沒關係的。」

前面響起一陣喧鬧。推車輪子的喀噠喀噠聲更大了。「走……走……」亞妮娜的爸爸嘟噥,然後彎下腰更使勁地拉車,直到他上半身幾乎與馬路平行。遊行的速度加快了。鍋子掉在地上的聲音像是悲慘的電車鈴鐺聲。人們在喊叫。人們在跑。
16
「一個壁櫥?」烏里問。
「一個壁櫥。」我在泥土上用腳畫出一條線,把我們的馬廄分成兩半。「就這麼大。什普瑟叔叔就是這麼說的,『我們住在一個壁櫥裡。』」

我正在向烏里敘述當天的經過。我告訴他如何遇到亞妮娜和她家人,還有大家如何衝進貧民窟裡,還有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貧民窟一定是個很棒的地方。我告訴他我們如何走進一個大庭院,一個地上都是泥土的四方場地,四周是一棟棟房子又高又平的牆壁,還有亞妮娜的爸爸如何催促什普瑟叔叔──「趕快!趕快!」──於是什普瑟叔叔立刻衝進其中一棟房子,跑上樓,我和亞妮娜跟在後面,但是我最後才到,因為我背上的袋子太重了。然後什普瑟叔叔在四樓一間公寓的門口坐下來,我和亞妮娜也在旁邊坐下來,直到亞妮娜的爸爸和媽媽吃力地爬上來。然後我們又下樓回到院子,把拉車裡的東西搬到樓上,有些東西需要兩到三個人一起抬,但總是有一個人留在四樓,坐著守住門口,而這棟房子是間「瘋人院」──亞妮娜的媽媽就是這麼說:「瘋人院」──因為這麼多人都在做同樣的事情,而整棟房子只有一個樓梯,而且每個門口都坐了一個人。

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上去後,亞妮娜的爸爸和什普瑟叔叔便用槌子和腳踢把拉車拆掉,然後把每塊灰色的、裂開的拉車碎片都搬上樓,連輪子也不例外。最後所有的東西都搬到屋裡、亞妮娜的爸爸關上門後,什普瑟叔叔便說:「我們住在一個壁櫥裡。」
我告訴烏里我離開時還發生了什麼事。亞妮娜想和我一起到院子,但是她媽媽不准。於是她只跟我走到公寓門口外,然後她說:「等一下。」又走回屋裡。出來時,她咧著嘴在笑。「閉上眼睛,把手伸出來。」我照做,然後感覺到手上有個東西。「把眼睛睜開。」
那是一塊巧克力糖,奶油口味,裡面夾著一塊榛果。只不過它其實只剩一半,連裡面的榛果也只剩一半。
「我咬了一口才發現它是榛果口味,」亞妮娜說,「然後我就為你把它留起來了。」
我把它吃掉。我已經好久沒吃奶油榛果口味的巧克力糖了。我以為這輩子再也吃不到了。亞妮娜一直在笑。我跑下樓梯。

我又回到貧民窟時,被一道大牆擋住。人們正在用磚塊築一道牆。它有三個我這麼高。我沿著牆走,一直走到一段尚未完成的地方,這裡的牆只有幾塊磚那麼高。我跨過去。有人在喊叫,我趕快跑。
要跑得快並不容易,因為這次我又背了一個大袋子。只不過這次袋子裡滿是食物。現在正是收成的季節,只要手快腳快,收穫就會不錯。
我找到他們的房子。它位在尼斯卡街。我爬上樓,走到門口,敲敲門。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問:「誰啊?」
「米夏•皮蘇斯基。」
我聽到一聲尖叫,然後開鎖的聲音。門開了,亞妮娜高舉雙手,大喊:「米夏!」

亞妮娜的媽媽躺在角落裡的一個床墊上。她睜開一隻眼睛,嘟噥著說:「又是你。」
「裡面是什麼?」亞妮娜指著袋子問。
什普瑟叔叔把門甩上,鎖上鎖。
「吃的。」我說。屋裡中央有一張方桌子,我把袋子裡的東西全倒在桌子上。
亞妮娜拍拍手。「吃的!」
白蘿蔔和蘋果滾到桌上,然後又滾到地上。桌上有一把把的胡蘿蔔和芹菜、一條條的麵包、一罐罐的果醬和糖漿及一袋袋的糖和一串串的香腸。每個人都站到桌旁,連亞妮娜的媽媽也從床墊上站起來。
「你從哪弄來這些東西的?」亞妮娜的爸爸問。
「各種不同的地方。」我說。
什普瑟叔叔把一條胡蘿蔔折成兩半。「臭兮兮、手腳快的小偷。」

亞妮娜的媽媽打開一個滿是粉塵的白色袋子。她把一根手指伸進去,然後用嘴巴嘗一嘗。「這是發粉,你要有烤箱才能烤東西。他在這裡有看到烤箱嗎?」她走回床墊,臉面向牆壁躺下。「我還記得烤箱是什麼樣,我曾經有一個。」──她咳嗽一下──「以前。我以前還是個人。」
什普瑟叔叔眼神悲傷地看著她。「以前。」
「外面有一道牆。」我說,「為什麼外面有一道牆?」
「免得地痞流氓進來。」什普瑟叔叔冷笑著說。
「那你怎麼進來的?」亞妮娜問我。

我告訴她我找到一段牆比較矮的地方,然後跨過來就是了。我說:「我什麼地方都去得了。」我不是在吹牛,就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。我現在已經愛上我的小個子、我的速度和我的狡猾。有時我覺得自己像隻小蟲或小老鼠,可以鑽進各種連人眼都看不到的地方。
有人在敲門,什普瑟叔叔立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。「不要說話,」他低聲說,「我們不在。」但是亞妮娜的爸爸喊:「誰啊?」他也沒轍了。
「赫藍‧雷夫考維茲。」門外喊。
亞妮娜的爸爸去開門。「請進。」

赫藍‧雷夫考維茲走進來時,什普瑟叔叔立刻丟了一件外套到桌子上,把食物都蓋起來。赫藍‧雷夫考維茲脫下帽子,拿出一張紙,說:「米格蘭醫師──」
亞妮娜的爸爸接過紙,說:「我不是醫師。」他走到一個擺在地上、腰一般高、看起來像箱子的東西。他拉了一下,那東西便像翅膀一樣打開。原來那是一個櫃子,裡面有好多小抽屜。兩邊的門內放了一排排的罐子,有些裝著粉末,有些裝著各種顏色的液體。它讓我想起我們的理髮店。我好奇這些瓶瓶罐罐怎麼沒在穿過城市的晃蕩旅程中碎掉。
亞妮娜的爸爸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什麼,裝進小信封,然後交給那人。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蘋果。他看起來快哭了。「我真希望──」
「走吧。」亞妮娜的爸爸邊說邊陪他走到門口。「不用了,走吧。」
那人轉過身來碰了碰米格蘭醫師。「再見。」
「再見。」
什普瑟叔叔關上門,鎖上鎖。他對著亞妮娜的爸爸擺動一根手指。「明天這裡所有的人都會知道。我們會被煩死。」

米格蘭先生把翅膀推進去,櫃子立刻又變回不起眼的箱子。「那你要我怎麼辦?全留著我們自己用?他拿著處方來,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。」
「一星期後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。他們會把你搜刮光。」
「也許一星期後我們就離開這裡了。」
「如果我們離開這裡,那就是進我們的墳墓。」什普瑟叔叔指著窗外。「你以為牠們築那道牆只打算用一個星期嗎?要是我們真能離開這裡,那真要算我們幸運了!」他大吼。
亞妮娜的媽媽在床墊上呻吟了一聲。
亞妮娜和我躲在一個角落裡。這個角落以後就會變成我們的角落。
「我爸爸是藥師。」她告訴我。
「什麼是藥師?」我問。
「藥師是做藥的。」
「什麼是藥?」
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。「藥能夠讓生病的人的病趕快好。像藥丸、藥油都是藥。」她做了一個鬼臉。「噁。」

「你的爸爸叫托比亞斯‧米格蘭。」我說。
她眉開眼笑。「對。」
「你叫亞妮娜‧米格蘭。」
「對!」
「我是米夏•皮蘇斯基!」
她拍拍手。「對!」
什普瑟叔叔瞪著我們看。亞妮娜對她吐了個舌頭。我咯咯笑。現在我不只自己有一個姓,還知道別人的姓。我不停地咯咯笑,彷彿有人在搔我癢。
17
突然間,大家都跟著我和烏里住在馬廄裡。表情嚴酷的伊諾斯,愛開玩笑的庫巴,往我臉上吐煙的費爾迪,只有一隻手臂的歐拉克,沒穿鞋的大亨利,不說話的灰臉瓊恩。還有好幾個似乎沒有人認識的男孩。

「我們就跟紫色的大便一樣顯眼。」伊諾斯說。他說自從猶太人都搬去貧民窟後,他們就沒辦法再混在群眾裡。「而且到處都有告密的人。」
「什麼是告密的人?」我問。
「就是告訴大黑靴,猶太人都躲在哪裡的人。」
「我真高興我不是猶太人。」我說。
他對著我冷笑。「別擔心,貧民窟也是給你住的。我聽說他們連吉普賽人也抓。還有殘障的人。還有瘋子。如果你想平安無事,當隻蟑螂。」

我們附近一定有一個告密的人,因為一天早上,我們還睡在馬廄閣樓上時,馬廄的門突然被掀開,有人在大吼大叫。我們四處逃散──就跟蟑螂一樣──但大黑靴到處都是。一個新來的男孩從馬廄閣樓跳下去。他在半空中被槍射中,然後像個布娃娃般癱到地上。
他們把我們帶去貧民窟。自從他們把牆蓋完後──牆頂上還鋪滿碎玻璃和有刺的鐵絲──我就無法去探望亞妮娜。我將此視為對我個人的侮辱和挑戰。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去哪個地方而被擋在外頭,我深信很快就會找到到達牆另一邊的方法。不過,我還是很感激我們的陪送者讓我現在這麼輕易就進入貧民窟。
路途上,有另外一件事盤據在我的心頭:烏里。他沒跟我們在一起。大黑靴突襲時,他不在馬廄裡。這並不稀奇。最近這幾星期,烏里常常自己跑出去,有時候好幾天都不回來。憑著一頭紅髮和「我屬於這裡」的隱形功力,烏里相信自己永遠不會被當成是猶太人。他在街上毫不畏懼,而且他相信自己比大黑靴更聰明。

烏里要消失前,我總是會知道:他會把拳頭頂在我的下巴下,然後從咬緊的牙齒間對我低聲說:「不要讓我聽到……」他的意思是他已經指派幾個男孩盯著我,免得我又去做什麼特別笨和蠢的事。如果他知道我真的盡了我的所能聽從他的警告,我想他還是會很吃驚呢。不知道為什麼,他在的時候,我還更想當笨蛋和蠢蛋,他不在的時候我反而不敢。
我從來不覺得需要為烏里擔心。我相信他什麼都知道、什麼都能處理。但是,現在邊走邊被大黑靴的步槍戳,我還真納悶他的現況。他在哪裡?在做什麼?他回到馬廄發現都沒人,會怎麼想?如果他找到我們,我也不會吃驚。我知道他一定會找到我們。
大黑靴沒叫我們走人行道,而是走在馬路中間。馬車和汽車都讓路給我們。行人在看我們。我們在遊行!我心想。但是行人並沒有安靜地看我們的遊行。
「你們這些臭小偷,再見!」
「到牆的另一邊去吧!」
「臭猶太人!」
我根本無心跟他們說我不是猶太人。

在一條街上,我們沿著電車的鐵軌前進,然後有輛電車朝著我們開來。我們猶豫了一下。大黑靴吼了幾聲,我們又繼續前進。我們沒停下來,但是電車停下來了。然後,伴著一陣噹啷聲,電車開始往後退。這就是我們走在這條街的情景:我們一行人往前行進,電車則在我們面前往後開。
很快我們就轉進另外一條街,牆就在那裡。左右兩邊,牆無止無盡向兩邊延伸。牆的磚是紅色的,天空是亮藍色的,有刺鐵絲的結像女士的耳環閃閃發亮。一隻黃色的鳥飛到鐵絲的彎捲上,停留了一會兒,然後又飛走了。
我們來到一座大門前。守衛把門打開,我們走過去。大黑靴留在後面,沒跟進來,其中一個對我們深深鞠躬。我不知道他是在嘲笑我們,也對他鞠了一個躬。他嘲我屁股踢了一腳,讓我飛趴到地上。大門砰地一聲關上。
我徑直飛奔到米格蘭家的公寓。亞妮娜開門時,我大聲宣告:「我現在也住在貧民窟!」
「正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,」什普瑟叔叔說,「又一個鄰居。」
我沒看到亞妮娜的爸爸和媽媽。「你爸爸媽媽呢?」

亞妮娜告訴我,她爸爸被帶出貧民窟、帶出城,去參加一個工作小隊。她媽媽則在華沙一個工廠裡為大黑靴士兵縫制服。只有有工作許可的人才能走出磚牆的大門。
「我們到外面吧!」我說。
我們從公寓衝出來,跑下樓。什普瑟叔叔在我們身後大喊:「戴妳的臂章!」
外面清冷明亮。我們像狗鍊被放開的小狗在院子裡到處亂竄。什普瑟叔叔的聲音從窗口傳下來,「妳的臂章!」
我們跑到街上去。「妳為什麼不戴臂章呢?」我問亞妮娜。
「那你為什麼不戴?」她問我。
「我不是猶太人。」
「嗯,我只是個小女孩。誰會管我這個小女孩?」她轉著圈。「再說,我們現在住在貧民窟,很安全。」
我們沿著街道往前跑。

在我的眼裡,牆的這一邊和另一邊看起來沒什麼不同:到處都是吵鬧的人群。連趴在富有女士肩膀上的狐狸毛看起來都像是隨時會開口講話。
不管我們走到哪裡,都有人在叫賣東西。
「鏡子!鏡子!完整的鏡子!」
「漂亮的圖畫!三張算一張的錢!」
「玩具!玩具!」
「梳子!便宜的梳子!」

我看到一個只有一隻手臂的男孩。「歐拉克!」我大喊,然後我們跑向他。歐拉克瞇著眼睛,用他唯一的一隻手遮住陽光。「歐拉克只有一隻手臂。」我對亞妮娜說。
亞妮娜打我一拳。「我看到了。」她轉向歐拉克,說,「你的手怎麼了?」
歐拉克低頭看他的右肩膀。有一會兒,他似乎有些吃驚自己的右手臂不見了。他皺起眉頭,最後說:「火車。」
亞妮娜向他伸出手。「不要難過。這隻手還是好的。」
「這是亞妮娜‧米格蘭。」我驕傲地宣布。「她是我妹妹。」
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。

歐拉克看看她,但是他沒笑。我們互相看了一會兒,然後分道揚鑣。
之後,我們看到灰臉不說話的瓊恩。他坐在人行道上,背靠著一棟被炸毀大樓的殘缺牆壁。「哈囉,瓊恩。」我說。
瓊恩好像沒有聽到我。他的眼睛閉著。
「他在睡覺。」亞妮娜悄悄說。
這時瓊恩的一隻眼睛突然睜開。「這是亞妮娜‧米格蘭。」我說。
亞妮娜伸出手,說:「哈囉。」
那隻眼睛又閉上了。

我在亞妮娜的耳邊輕聲說:「他不會說話。」
亞妮娜把我拉開,說:「讓他睡覺吧。」
我提高聲量,彷彿我們已經離瓊恩很遠,說:「她是我妹妹。」
我們走遠後,我對亞妮娜說:「瓊恩皮膚灰灰的,他生病了。」
亞妮娜問:「你為什麼跟他們說我是你妹妹?我根本不是你妹妹。」
我聳聳肩。我也不知道。

我們回到尼斯卡街之前,聽到一個巷子裡傳來尖叫和呼喊的聲音。一群小孩纏在地上扭打。突然間,一個男孩從那團混亂中跳了出來,朝我們這邊跑過來。他跑過我們身邊時,我可以看到他手上抓著一顆馬鈴薯。有些小孩跑去追他,其他小孩則無精打采地朝巷子的另一邊走了。
亞妮娜看著我,問: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「命不好的孤兒。」我說。我跟她說伊諾斯就是這樣稱呼他們的——不住在柯查克醫師那裡的孤兒,或是其他在街上流浪的孤兒,又餓又病,只能乞討。
「幸好我們不是命不好的孤兒。」我說。
「灰臉瓊恩是命不好的孤兒嗎?」她問。
「噢,不是。」我說,「他命很好。他跟我們在一起。」

18 冬

我們在牆內的第一個早上,烏里就找到我們了。但是現在我們更少見到他了。
「你會去牆的另外一邊嗎?」我問,「你有工作許可嗎?」
「不要問。」他說。
一個大冷天,烏里和我在街上晃蕩。我穿著兩件外套,但是不管怎樣也沒辦法讓我的腳變溫暖。街上有很多人。我看到一個男孩。至少從他的個子大小來看,我覺得他是個男孩。他躺在人行道上。街上那麼多噪音和行人,我真納悶他怎麼睡得著。
實在很奇怪。因為他不是睡在屋子的門口,我常看到有人睡在屋子門口。他也不是睡在人行道旁,而是在人行道的正中央。行人都繞過他,在人流中空出一個眼睛的形狀。奇怪的是,雖然像是沒人看到他,但是也沒有人被他絆倒。
而最奇怪的是報紙。一張報紙像毯子般蓋著他。

「烏里,」我說,「這男孩真笨。報紙根本不夠暖啊。」
「沒有東西能讓他溫暖了,」烏里說,「他已經死了。」
我們停下來,低頭看著那死掉的男孩,是唯一不這麼走過去的行人。
「他為什麼死了呢?」我問,「有大黑靴對他開槍嗎?」
烏里聳聳肩。「也許。或者是沒吃的,或者是太冷了,或者是斑疹傷寒,都有可能。」
「什麼是斑疹傷寒?」
「一種病。很常見。」
「命不好的孤兒。」
「對。」
他拉著我往前走。

從此以後,我每天都看到用報紙蓋住的死人。如果是小孩,很容易辨別——小孩只需要一張報紙就可以蓋住了。
一天,我問烏里:「為什麼他們都用報紙蓋著呢?」
「這樣就沒有人會看到他們了。」
「但是我看得到他們。」我說。
烏里沒回話。
然後我看到有個死人被人看到,被一個男人看到。他在一個死人前停下來,把腳放在報紙上綁鞋帶。
同樣的屍體從來沒有連續兩天躺在地上,但是總是有新的屍體躺在新的地方。有時他們的腳會從報紙下露出來。第一天,腳上總是有鞋,之後就不見了。然後連襪子也不見了。
晚上,我常常納悶是誰把報紙放在屍體上,又是誰把屍體運走。
我心想:是天使。

我和男孩們,我們一起睡在碎磚瓦中。我們沒有被子,但是有一個邊邊有穗帶的圓形毯子。我們全睡在裡面。不過這還不是我們最主要的被子。我們最主要的被子是我們自己。我們的手互相抱著彼此,鼻子貼在下一個人的脖子上。伊諾斯說這是交換蝨子。如果哪個人放屁,他就會被趕出被子。烏里和我們在一起時,我總是睡在他旁邊。但是很多的晚上他都不在。我真納悶他都睡哪裡,但是他叫我別問,所以我也沒問。
我們這群男孩是擠在一團的小貓。我們是黑夜中的聲音。我們常講到母親。雖然我不記得自己的母親,但媽媽應該是什麼樣,我有很清楚的想法。但費爾迪就不是了。他總是說:

「我不相信有母親。」
「那你覺得你是怎麼來的?」一天晚上,伊諾斯在毯子下問,「大象生出來的?」
「那你以為那些握著小孩的手的女士是誰?」歐拉克問。
「冒充的。」費爾迪說。他的回答從來不會太長。他從嘴巴裡吐出的煙比話還多。
「每個人都有一個母親。」庫巴說,「每一個人。」
「孤兒例外。」費爾迪說。每次他開口說話,你都可以聞到他嘴裡的菸味。
「孤兒也有母親,笨蛋。」伊諾斯說,「只是她們都死了,就這樣。」
「真正的母親不會死。」費爾迪說。
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。於是我們開始講起柳橙。就像母親一樣,柳橙也是一個我們常講到的話題。伊諾斯說他已經吃過很多次柳橙,但是費爾迪說他在胡編。
「柳橙吃起來像什麼?」我問伊諾斯。
他閉起眼睛,說:「什麼都不像。」
「那柳橙看起來是什麼樣子?」
「像一個下山前的小太陽。」
費爾迪說:「柳橙根本不存在。」
在早晨的陽光裡,我們大多數又會開始相信母親和柳橙,但是現在,在漆黑中的毯子下,聽著從牆的另一邊傳來的模糊城市聲響,費爾迪讓我們又開始懷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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